人不能无好，能无诡于流俗，则几矣。权者，古人之所避，今也则惟恐于己不得当焉。利者，古人之所耻，今也则唯恐于己或有遗焉。至于声色也、宫室也、口之所味、身之所器，不侈不已，不则以为大戚之人也，吾未见其能好也。若山水之为物，其清也足以怡神，其驶也足以发志。孔子谓：「非仁知不足以乐」。韩子亦曰：「王弘中之德，可谓与好协矣」。夫岂固为沽激矫亢之行，寂寞枯槁之事也。盖性之所嗜，举天下之物不与易而后谓之好。凡物有可喜则有可愕，惟兹好也愈深而不愈厌。然世之真知者，几何人？予友景山喻君，其所好蚤与世异，盖天德也。力学不倦，志古而嗜幽，居邑之廛，非雅尚也。一日，登其邑之大飞山，豁然心舒，瞭然目明，妙得胜处，亟以今名请书于崇清陈公而刻诸石，因堂焉。其山延袤而来，以襟以翼，奇石错拱，或壁或屏，方台东峙，小飞西萦，文笔铜鼎，直面角列。堂深四丈，广倍之。左曰藏脩、学优而游息也，其后为六君子室；右曰耕养、带经而菑畬也，其后为三益友寮。室与寮，所以上论古而端取友也。外列二室，东曰转燠，西曰濯清，以须寒暑之至也。结亭于东南隅，曰对青，以供四时之瞩也。堂下有泉，夏冬不枯，清可鉴，甘可饱也。少右为坡，上可平田数亩，迂百馀步，飞瀑鸣于两山之间，委折数四，平处可环坐而飞觞。鱼虾往来戏，客酌取不获者，浮之大白以资戏剧。朝晴暮霭，月出风行，奇姿异态，率以诗发之。人知君之庐此山为甚乐，而不知君之有此山为甚难。奉甘旨外，私淑诸其徒铢眇所入以赡斯役，冒众人之所姗笑而为之。经始于丙寅岁六月之晦，迨己巳岁八月而后成。事不要其难，考其终不足以见所好之浅深，诚伪世固有，无所能为，老朽且尽，不得已而为之，犹中悔者。君尝与计偕矣，声名日起，春秋未四十，慨然不顾流俗，从事于一世之所不好。景山乎，子其殆庶乎古之仁知人者。予惜縻薄官廿年，才一再调，不能释去，以从君游。愧君之勇，幸辱交君，慕君之志。他时，结茅松峰，与大飞相望百里，春树暮云，乘兴命驾，山有野蔬，杯酒相属，各以所得相质，谂其乐，当何如！君如所志矣，予则尘坌未可期。虽然，君能如所志不？昔司成陈公高筑室藏书兹山之下，距今六七十年矣。君适昏其族，得其故书曰「大飞家藏」者，实识其上，今复归于斯堂。君又能尽读其书，则为司成之所未为者，其可量耶！予重叹其非偶然者，故喜为之书。

难莫难于为人师，而为童子之师尤难。盖敏钝勤惰，受性各异，有能秤象者，有不能名六畜者，有襁抱中识之无者，有误读金根者。加以父兄骄惜，保姆拥护，左右便佞谄媚，少也不力，长而犹騃，童心无时而改，师教有时而倦，则与之为婴儿而已，滔滔者皆是也。吾里刘君《教学诗》四十九韵，谆谆然广《弟子职》、《小学书》之意，而无韩子利禄之诱。使家塾每得若人任击蒙之责，彼璞者可追琢成器，甘白者可和采为色味，拱把者可培养，使之干霄拂云也。君名景山。

往年复斋陈公有重名，士多游其门，而喻君景山尤号重客。余数于复斋坐上接其绪论，间过余剧谈。于书无所不通，所著有经史《例略赋》，每一书率以律赋一篇括之。亡友王卿实之尝欲序而传之，不果。尤善集句，所资取非一家。凡古今大诗人、小家数之作皆默记，或即事，或对客感触之顷，欬唾而成。如裴度用蔡人，临淮代汾阳，一指挥间，莫不受令，非若郭象之窃向秀，绍威之偷江东，杨、刘诸人之挦扯义山而已。复斋尝病《例略赋》启学者怠心，实之曰：「诵之则记忆愈精牢，何怠之有」？君素嗜陶、韦、荆公诗，自谓平生无一句近傍，因叹笔力犹弓与秤，分寸不能强，故自作之诗绝少而集句特多，可谓博学精识之士矣。后三十馀年，君之子汝楫袖君集句诗一卷示余，内三十馀首君自缉，馀汝楫所录，行楷姿媚，外人不辨其为羲为献也。与之语，才学不减乃翁。忆初识君，风骨清睟，须髯漆黑，汝楫貌与髯惟肖，而皤然雪白矣。然则余之愈衰愈老，亦可怜也已。